當西奧多從模糊的意識中緩緩清醒時,戰鬥已經結束了。

他眨了眨眼,首先映入眼簾的,是半空中緩緩飄動的極光,世界好像倒了過來,黑暗將他吸入無盡的夜裡,像是讓他漂浮在空中俯視著極光與星空。他不喜歡這種感覺。北方的風景總會提醒他的渺小,提醒他所能握有的那些權力,在這片風景面前不值一提。

「哼⋯⋯」

西奧多瞇起眼,像要抵抗那念頭般輕哼了一聲。

他能安然醒來,就表示自己賭對了——盧恩確實如他所想的那樣單純,而且好用,出乎意料地好用——安妲提爾竟然不把這個人留在北方,實在太愚蠢了。

當盧恩開口想要留下的瞬間,西奧多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。他刻意挑釁安妲提爾、拉攏盧恩,接著事情就如同他所預料地發展,雖然冒了點險,不過命運果然還是站在他這邊。

攪動泥潭不是為了要弄髒水面,而是為了要從泥底翻身,抓住渺茫的機會。

「你,醒了?」

盧恩的聲音從沙灘旁響起。

西奧多這才完全清醒過來,他坐起身,發現盧恩將安妲提爾抱在懷中,船隻已經準備就緒,她的盾也安置於船首,只缺一個讓船啟程的人。

他渾身痠痛地爬起來,緩慢走到盧恩身旁,看著正淺淺呼吸著的她,沉睡的面孔看起來特別溫柔、安詳,但不論是盧恩身上的傷痂,還是她身上滿布的瘀青跟血跡,都證明了剛才戰鬥的激烈程度。

「她什麼時候會醒?」

「通常,半小時內,會醒。」盧恩低頭。「有控制,力道。」

「做得好。」西奧多面無表情,聲音卻潛藏著一絲激動。

「請不要,傷害安妲提爾。」

「我為什麼要傷害她?」西奧多視線向上看了他一眼。

「不知道。」盧恩的聲音突然聽起來有氣無力。「但請不要,殺她。」

「⋯⋯把她放在船上吧,我問過史特凡斯,她自己一人長途航行的經驗豐富,這幾天海象穩定,她不會有事的。」西奧多看向遠方海岸,說道: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殺人解決,安妲提爾活著會更好。這點我保證。」

盧恩垂下頭,鬆了口氣。

「也別讓薇多蒂爾死。安妲提爾,說的。」

「你們是怎麼回事⋯⋯總把死亡掛在嘴邊,好像都沒有別的選擇似的。」

盧恩吞著口水,不敢回答。他能理解安妲提爾的不安。

因為西奧多那冷傲又疏遠的氣質讓盧恩感到陌生,他想起自己剛看見他的時候,那個叫威爾漢的男人雖然外表狼狽、個性卻總是溫和冷靜,而且會跟著盧恩一起眺望海洋,盧恩確信,那個人肯定也被北方的風景迷住過。

他所知的威爾漢,是一個滿身傷痕,卻不失良善的長者,不是眼前衣冠楚楚卻冷漠傲然的傢伙,身上纏繞著幽暗的死亡氣息。

「因為,你不是,盧恩知道的威爾漢。」盧恩問。

「⋯⋯忘了吧,那個名字。我是太陽王國的攝政王西奧多,不是威爾漢了。」灰髮男人踩著無聲的腳步離開岸邊。他的聲音讓盧恩讀不出情緒,但讓人心痛。

盧恩抱著安妲提爾,將她小心安置在船上,再把船推向大海。

他半個身子陷在海水中,直到船完全順著潮水進入海域才鬆開手。

那艘漸遠的船影直挺在月色下前行,看起來就跟安妲提爾一樣,堅毅卻孤獨,盧恩站在海中目送著船影,直到視線所及的最後一刻,那艘船始終穩固地航行著,展現出北方工藝的精悍。

不過盧恩想著的卻是另一件事,他想著安妲提爾在橫跨雪原時的最後那段路。

船在地平線上消失了。

幸好,最終大海接納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