盧恩沒有聽清楚外頭的交談聲,也無心去注意。

安妲提爾直到現在才酒醒,她呻吟著想從床上爬起來,一手扶著額頭,努力讓自己睜開雙眼;她的模樣比以往更加困頓、疲倦,而且憤怒。那股憤怒似乎也並非對著誰,而是眼前所見的一切都能使她刺眼,卻因為無力推開而更加火大。

他不喜歡處在這股氣氛中。

自從布林薩森死後,西港好像失去了所有歡愉,雖然人們一樣激情,不過那份激情多半只會帶來血腥。械鬥每天都會發生,而且越鬧越大,每天逃走的南方商人越來越多,店家的經營也自然難以維持。

安妲提爾會出去談判,但結果總是渾身帶血地歸來,臉上的表情也逐漸冷酷。

「盧恩⋯⋯有水嗎?還有⋯⋯船呢?有消息了沒?」好一陣子後,她終於開口說話,以手撥開一頭披散的橘紅色亂髮,身子貼靠在牆上垂著頭,全身只套著一件簡單的薄布衫,連下床更衣的動力也沒有。

盧恩將一杯水遞給她,開口說:「盧恩,能留下來。如果擔心符文,那就由妳褫除⋯⋯」

「就算那樣也改變不了雙生子血脈的事實,省下那些皮肉痛吧。你劃掉幾個,他們就能補上幾個。」她疲倦地看了盧恩一眼,「你到底為什麼堅持留下?有什麼好處?」

「⋯⋯為了蘇菲,也,想見薇多蒂爾。」

安妲提爾瞪著火爐。「極光啊,這執拗的脾氣跟你姐姐一模一樣。」

「怎麼,說?」

「她兩年前私會過我一次。這件事除了史特凡斯,沒有其他人知道。她說想要重新接納流民回到氏族,被我拒絕了⋯⋯我猜就是因為這樣,她才會轉而派人聯繫布林薩森吧。」

「為什麼,拒絕?」盧恩張著嘴。

「哈!她只是想利用我們抵禦詛咒罷了,何況流民沒有首領,也不該有首領。」

「不被控制,可能嗎?」他垂下頭,似乎難以理解。「盧恩,覺得那好難,而且,有時還會傷到別人。」

「唉⋯⋯不想讓人受傷又想保有自由,是很天真的想法。任何想法都會產生衝突,你不能怕衝突,衝突才是你具有自我的證明。何況你不是討厭衝突,只是不想傷害別人。」

「不一樣嗎?」

「不一樣。因為被奴役的時光沒有磨滅你的善良。」她微笑起來,那眼神卻無法讓人感到寬慰。「但是這也表示,你遲早會為了自己的良善再次與別人戰鬥。小心,別讓這個念頭反過來吞噬你了。」

盧恩雖然驚愕,卻還是不太理解。

安妲提爾總是能說出一些與蘇菲不同的話,卻同樣能撥開他眼前的迷霧。彷彿走在盧恩身前,要他跟上那條她開拓好的道路,走向更遼闊的景色。

但籠子總跟在身後,提醒他某些存在。

「那妳對盧恩,也是善良?」

「⋯⋯你別誤會。光是看著你,就會讓我回想起太多過去的事,老實說,我很久沒被這些討厭的記憶糾纏了,實在讓人煩心。」她無奈地牽起嘴角,撐著臉頰眺望遠方。

他看見安妲提爾對著窗外沉思的眼神。

「什麼,回憶?」他問。

安妲提爾試圖再次撥開散亂的長髮,卻讓她顯得更加狼狽,此時的她不再是那個不可一世的船長,而是一個隨處可見的普通人,眼眸只剩消磨殆盡的餘光,黑暗取代了她。

「我是在母親死去那年,被人預告自己將會成為族母的。」她像是對空氣說話,聲音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,「那時候我才十二歲,身為族母的母親跟族人狩獵,結果與失控的野獸搏鬥而死。」

「這⋯⋯」

「我沒有傷心很久,畢竟母親是榮譽死去的,之後,有些人想推舉我,也有人認為我年紀太小了,於是他們推舉了我的姨母。我本來沒什麼想法,但是在那之後,越來越多人鼓勵我展現能力,未來才好擔任族母。」

「妳,照做了?」

「嗯,布蘭達族母不喜歡自己動手,所以總是差遣孩子們去幫忙,我自己就做過修繕、狩獵、看護、防寒作業、甚至是聆聽煩惱⋯⋯大家都說等我成年,就要推舉我當族母。」她自嘲地輕笑一聲。

「那為什麼,還被流放⋯⋯」

她張著嘴,某些字句幾乎要脫口而出,她連忙閉上眼壓下自己的情緒,掙扎許久過後,只能無奈地吐出:「因為,我太喜歡海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