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妲提爾或許真的看得太遠了。

她十五歲了,成為下任族母的聲浪越來越高,布蘭達看著自己的眼神也越來越疏離,彷彿在看著棘手的敵人,太多人將她們之間的能力拿來比較、討論、安妲提爾原本不以為意,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結果。

強大的人不該遮掩自己的實力,才能對氏族有所貢獻。

結果,那只是讓她忘記自己終究不是族母的事實。

「那完全是被大海迷惑的眼神。」族母布蘭達用一種憐憫的勝利姿態看著她,彷彿在說:「就差一步,真可惜啊,就差那麼一步妳就真的能取代我了。」

「我⋯⋯」安妲提爾的肩膀被人按著,於是只能跪在地上,看著一顆輕盈的珊瑚石滾落至她的面前,伴隨眾人懼怕的抽氣聲,她絕望地閉上了眼。

「太可悲了,安妲提爾。」族母僅僅用這句話掩飾她語氣中的如釋重負。「這是從妳口袋裡找出來的東西,我交給大巫師,由她認證,這確實是海岸才有的邪惡之石。」

——被布蘭達搶先了。

她本來想拿給薇多蒂爾看一眼,然後就放回海灘,或是丟進河裡也行,不會有人知道。

因為,大海太美了,她從來沒看過這麼鮮豔的世界,安妲提爾在那之後又去了一次、兩次⋯⋯只要閉上雙眼,粼粼波光會在眼前閃爍,浪拍打著身體,停不下來。哪怕只是大海的一星半點,她也好想將這份巨大的感動分享給誰。

如果是薇多蒂爾的話,肯定能理解吧。

她不知道布蘭達族母為什麼會發現,或許,大巫師早就察覺到了,從她帶回石頭的那一刻起,安妲提爾就呈現出被海怪與海洋迷惑的氣息,她以為自己可以躲過大巫師,並透過戰利品宣揚自己的戰績,但結果只是臣服了。

因為對海臣服了,所以才會以如此難看的方式被人揭穿。

「安妲提爾!妳不顧族規,私自前往海岸,還將邪惡之物帶回氏族內,就連大巫師也無法容忍!妳現在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?」族母布蘭達大聲質問。

安妲提爾紅著臉,一想起大巫師,立刻本能地湧上敬畏與恐懼,她原以為自己連大巫師也能瞞過,但事情揭穿的當下,她只剩下懊悔與自責的情緒,縱使現在再說謊也沒有意義。何況,她的自尊也不允許自己說謊。

「我、沒有⋯⋯」

「族母,她年紀還小!」歐森激動地推開人群站出來,一個箭步擋在跪地的少女面前。「安妲提爾不會隨便違反族規,這肯定是誤會,或者是有人陷害,請允許我去會見大巫師,請她重新審視這件事!」

「陷害?歐森,你可有證據?」布蘭達挑眉瞪向男人。

「證據就是薇多與⋯⋯」

「不是!」沒想到打斷歐森聲音的,反而是驚慌失措的安妲提爾。「是我自己去的!」

「妳⋯⋯!」歐森驚愕地轉過頭來瞪著女兒。

她冒出冷汗,雙眼噙著淚水。「就我一個人,我自己的主意。對不起,爸爸。」

周圍圍觀審判的人群一陣譁然,包括站在最前排的薇多蒂爾在內。

安妲提爾的手顫抖著貼緊地面,好撐住自己半跪的身姿,眼神卻無懼地對上歐森憤怒又哀傷的目光,像是心意已決。

「歐森,她已經承認了,如果你還想袒護安妲提爾,就得一起流放。」族母向前站了一步,對身旁的護衛揮手,讓他們把安妲提爾抓起來。「那就依照大巫師的意思,凡是私闖海岸者,必須褫除符文,即刻流放——」

當那道威嚴的聲音落下的同時,周圍的族人也再無雜音,而是屏息等待歐森的回答,沒有人敢踏出一步阻止,人們臉上的同情也漸漸轉為冷漠,或許是深怕被牽連,他們的表情開始帶著憤怒、指責與嘲弄,讓歐森與安妲提爾孤立無援。

「⋯⋯那就連同我一起流放吧,布蘭達!狩獵季時,是我放任她去了海岸,我默許這一切,我也同樣有罪!」父親咬牙瞪著族母,趕緊說道:「布蘭達,妳身為族母,家族中卻出了兩個罪人,而妳毫無察覺,也真該為此感到蒙羞。」

「爸爸⋯⋯不要!」安妲提爾此刻才抬起頭來,驚愕又慌張地扭動著身子。「你在說什麼!這些事跟你沒關係!」

「何等墮落⋯⋯一起流放!」族母尖聲大叫,伸手用力一揮,「褫除符文!」

「但歐森的事,得跟大巫師說⋯⋯」

「我會負責!先除掉這兩個罪人!動手!」族母怒不可遏地吼叫。

周圍此起彼落的叫喊聲淹過安妲提爾的聲音,她哭喊起來,卻沒能傳達給任何人。

「壓住她!」「讓人失望的傢伙!」

她的外衣被扯開,處刑者的小刀輪番刺入肩膀、手臂與後背,那些在海岸感受到的幸福與自由,如今全化為罪惡感刻進體內,血流不止。父親也是,他悶不吭聲地承受,那畫面卻狠狠撕裂了安妲提爾的心。

她痛苦地哭叫著,直到啞了喉嚨,那淒慘落魄的模樣再也沒人敢看下去,紛紛掩面離開現場,唯獨薇多蒂爾還站在族母身旁,她滿臉淚水,渾身顫抖地看著直到最後一刻。

「沒錯,堅強的薇多,看看他們⋯⋯」族母顫抖著手,輕輕搭上薇多蒂爾的肩膀。「我知道妳與安妲提爾感情很好,因此更顯得妳與父母對氏族的忠誠,妳是⋯⋯遵守戒律的好孩子。」

「我⋯⋯但她⋯⋯」

族母不等她說話,伸手捏住薇多蒂爾的下顎,逼她只能往前看。

「薇多蒂爾,妳看,那就是不守戒律的下場。沒有人能例外,哪怕是能力再優秀也一樣。」族母瞇起雙眼,感嘆無比。「戒律雕塑傳統,而傳統維持安定⋯⋯記得,妳我的安定,得來不易。」

「啊⋯⋯哈啊⋯⋯!」薇多蒂爾害怕得只能喘氣,滿臉是淚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
符文割除後,幾個高壯的女人將安妲提爾與歐森拖向路口,接著有的抽出獵刀,有的舉起短弓,蓄勢待發地對著那父女。歐森率先從地上爬起,他溫柔地將虛弱的安妲提爾揹起,在那些女人的注視下往唯一的道路前進。他知道流民該往哪裡去。

「爸爸⋯⋯」安妲提爾在歐森背上流淚,「不是你,是薇多⋯⋯她父親⋯⋯是我⋯⋯」

「別說了。」

「對不起⋯⋯是我⋯⋯」她只能抽泣。

「我是為妳而來的。從入贅以後,一直到妳母親死去,我知道自己進來這個家,全都是為了照顧妳長大,讓妳好好活下去。妳去哪裡,我就去哪裡。」父親目光堅定地望著前方,平靜地說。

一顆小石子飛到歐森的腳邊。

是那兩個老是被安妲提爾教訓的男孩,他們爬到樹上,好奇地打量這對父女,接著手中的石子嘗試性地丟出。然後又一顆、再一顆,他們對無動於衷的歐森露出得意的笑容。「流民!滾啦!」這次他們放膽地笑出來,開始比賽誰能先打中歐森的頭。

「我要殺了他們⋯⋯」安妲提爾的頭緊緊靠著歐森,渾身顫抖。「我要殺了他們⋯⋯每一個人⋯⋯」

父親沒有加快腳步,也沒有憤怒。

「先活下去吧。」

他只是這麼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