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沿著河川往下游走了幾天。

身上的傷口經過處理後已無大礙,安妲提爾很快地振作起來,但是沒有符文保護,心情上難免還是不太自在。符文能夠幫助族人禦寒,也能更有力氣,不過那些都是在擁有精壯肉體的前提下,才能良好發揮效用。她為了證明自己的強悍,硬是比同年齡的孩子多刻上一個,如今被剝奪的感受也更加鮮明。

「到了下游會有支流,再過去的地方我就沒去過了。」安妲提爾隨著父親在濕冷的山間行走,肩上扛著手工製作的道具,不是用來防禦野獸,就是設下陷阱捕獵。

「那裡也還是氏族的領地。」父親抬頭查看天色與風向,「我們必須與火山保持距離,只是再往前走沒有水源,只有空蕩蕩的雪原,離開雪原才算離開氏族管理的範圍,並且抵達海岸。」

「我們要去海岸?」她不敢置信地說。

「聽說小部分流民成功抵達海岸後,會在那裡定居。最重要的是,到了那裡,氏族人才管不到。否則我們到哪都會被驅離的。」

「流民都在海邊生活?他們怎麼有辦法?」

「不曉得,這也是我從其他人那邊聽來的傳說。光是走到下游就得花上十天,中間的雪原路途又會更漫長,妳得做好準備。」

安妲提爾害怕地吞著口水,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走。

起初她還覺得自己應該能撐得過去,尤其聽了其他流民成功抵達海岸的故事,帶給她莫大的希望,不但能活下去,又能再次看見她憧憬的大海——只是這個想法很快就破滅了。他們被流放的時候天氣正要轉冷,雪季也要開始變長,禦寒很快就成了最大的問題。

偶爾他們會在路上遇到其他族人,一旦發現這對父女沒有符文,他們很快就會展露出敵意,甚至暴力地將他們驅趕。也有些族人以狩獵流民為樂,試圖掠奪他們身上的衣物。

安妲提爾身上多了許多新傷口,畢竟比起野獸,人還是更擅長對付人,她在這趟路途中首次感受到族人的諸多惡意,讓她在夜裡經常偷偷哭泣。

更糟的是,風雪一直襲來。

進入雪原地帶之後,連樹木都少得可憐,更別說是找到一個棲身避風處。他們每次的休息越來越短,只要找到樹木或避風處就停下來,匆匆歇息後便連夜趕路,安妲提爾開始體會到被風刺入骨頭的感覺,每一次前進都是足以撕裂身體的折磨。

「撐著,安妲提爾。」父親會拉著她的手說。

「我不行了。」

「妳可以的。」父親說,「我就是為此而來的。」

於是她只好繼續走。

但沒多久她只覺得又餓又累,甚至產生幻覺,有時在雪原上看見好多人影,好多屋舍。

她看見薇多蒂爾在奔跑,喘吁吁地追過來。

她看見隔壁家的女人在搭建帳篷,點燃營火叫安妲提爾過來歇息。

她看見火光,看見肉,看見泉水,看見極光與星點沿著地面淌流在腳下⋯⋯

直到某天醒來,雪終於停了,她看見的是躺在地上的父親。

「往三座相連的山峰方向前進⋯⋯接著,撐著⋯⋯」歐森在安妲提爾驚慌的哭喊中,保持一貫溫和平靜的口吻,然後失去了氣息。

歐森是自刎死的。

安妲提爾這才明白,流放的路途太過遙遠,父親早就想好了,只有一個人能活著抵達海岸,而那個人必須是安妲提爾——歐森就是為此而來的——如果他不犧牲,安妲提爾必定無法抵達海岸。

當她想通這點以後,就再也哭不出來了。

她能做的只有割下父親的血肉與衣物。

那些血肉能作為引開野獸攻擊的誘餌,必要時也能果腹。

她會活下去,那些雪中的幻覺不再困擾著她,也無法誘惑她走上其他道路。

她心無旁騖地前進,在越過山頭之後,風的氣味開始變得不同,那是吹不進氏族的海風,她追著那氣味走到海灣,看見了陌生的聚落。

海灣有個簡陋的港口,以及幾艘拼裝起來的巨船,她從沒看過那麼大的船,因此充滿困惑。她往海灣走去,這裡零星住著十幾戶人家。她不敢置信地看著那些屋舍,然後率先注意到的是海,以及峽灣與翠色群山,那是冬日中短暫而絢爛的白晝,海面閃耀無比,卻不像雪會刺瞎雙眼,美麗的景色讓她心痛又寂寞。

「流民?」一名正在井邊打水的年輕男人喚住了她。「沒見過妳,很年輕啊。要嗎?」她帶著相同的口音,將水桶遞向安妲提爾,她連忙撲上去喝了大半桶。

「這裡是哪裡?」她抹抹嘴問。

「西約索發里港。我們都叫西港。」比她略高一顆頭的男人有著黑色捲髮,眨著大眼打量她。「妳是哪個聚落來的?」

「我沒有聚落。」

「妳不是流民嗎?我是離海岸最近的聚落趕出來的,就是妳身上那件毛皮與短斧,上面有著他們的圖騰記號。」男人說著說著,聲音也開始變小,「妳殺了他們的人?」

「來之前殺的。他們一邊嘻笑一邊追著我跑。結果我贏了。」安妲提爾的口氣平靜。

男人驚訝地看著她的眼神,似乎幾分畏懼,但更快湧上的心情是憐憫。

「可怕吧,他們?」

「不可怕,活下來就好。」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戰利品。

「我叫布林薩森。」他朝安妲提爾伸出手。「妳呢?」

「安妲提爾。」她點點頭,回握那雙大手。

他溫暖地微笑起來,眼神中卻像是有別的考量。「嘿,妳怕海嗎?」見女孩用力搖頭,於是他的笑意更深了。「那就去看看吧,夜晚之前回來找我,然後帶妳去見我的船長。在這裡必須要有工作,妳才能有飯吃。不過妳看起來很有勇氣⋯⋯說不定很適合。」

安妲提爾再次點點頭。

於是她來到海邊,獨自站在沙灘上,發現港口處有人正駛著船隻往海上去。

她驚訝地看著,當那遠方船隻張開白色風帆的瞬間,她感覺真正來到了全新的世界。

雪色的世界已經不重要了,她活下來,而且存在於這裡。

她只想好好感受這一瞬間的真實。

「再見。」她輕輕說。「我來了。」

安妲提爾走進海中。

溫柔的碎浪沖去她身上的血腥,她的罪孽,以及她原本擁有的一切。

——大海總是接受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