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是盧恩坐在海岸邊,靜靜等著。

安妲提爾跟史特凡斯在隔了數尺外的草地上談話,兩人似乎都刻意壓低了音量交談,因此聽不見內容,他也沒有興趣。

他心裡回想著與蘇菲來到這裡之後的經過,總覺得這裡的風氣跟沙漠王國實在相差甚遠,不只是首領者的不同,整個地方給人的氣氛也更為奔放、率直、且自由。在這裡沒有人會是奴隸,所有人都是自己的主人,自己決定要遵從誰、反抗誰,只要有力量⋯⋯

盧恩與蘇菲旅行了一陣子,已經稍微能體會蘇菲強調的「自由」是什麼,但是來到這裡之後,他所感受到的情緒又更加強烈鮮明,彷彿多年來受奴役的認知在這裡毫無意義。

大家都要他說出自己的想法、要他做自己的主人。

——老實說,他稱不上喜歡這種感覺,甚至更多的感受是無所適從。

安妲提爾究竟想要自己變成什麼樣的人呢?像現在這樣渴求命令、渴求理解他人的需求,難道不是盧恩自己的「自由」嗎?一定要變成像她那樣,用氣勢與武力證明自己才行嗎?他搞不懂,也不覺得自己會因此比較開心。

「嘿!你是誰?史特凡斯呢?」一名船員遠遠走來,見到盧恩就先劈頭大喊。

「後面⋯⋯盧恩不能,靠近。」

「那叫他記得來清理漁船,」他上下打量著盧恩,然後招招手,「等等,或是你來也可以,你看起來是新來的吧。」

「這是命令嗎?」

船員困惑攤手。「有差嗎?不然你站在這裡發呆幹嘛?」

這麼一說,安妲提爾沒有要求盧恩必須只能留在這裡。

盧恩認真思考了三秒,然後,他決定跟著那名船員走。

「盧恩,算是,做自己嗎?」他開口問。

「什麼跟什麼?」船員摸不著頭緒地瞪了他一眼。「啐、怪人。」

他們沒再說話,沿著海岸線回頭走去,與熱鬧的港口與市集稍有距離,只見好幾艘十人大小的船隻被拉上岸排排擺放,都是有紅色記號的小型漁船,在他們抵達以前,已經有好幾個人正在那裡各自刷洗船隻。那名船員將盧恩帶到最角落的空船前,把工具都交給他。

「刷子,水桶,抹布,還有刮刀,東西都在這了。把船用清水刷過一遍,再用刮刀把寄生物清掉,最後再沖洗一次。懂嗎?有問題再叫我,我會在第一艘船那裡。」

「盧恩會。」他點頭。

盧恩很習於打掃,雖然沒有整理過船隻,但這對他來說不但沒有難度,甚至還有些懷念;他立刻動手開始刷洗木板,這種性質單調的工作反而更能放鬆心情,不需要思考太多。

「你沒跟著馬戲團一起走?」突然,有個男人從隔壁船隻出聲問。

盧恩抬起頭,才發現是一名頭髮沾滿黑灰的中年男人,頂著修剪過的短髮,散亂的瀏海蓋住眉毛,他身上穿著北方風格的寬鬆長袍,卻比其他人厚實許多,像是不習慣這裡的寒冷氣候。他對這男人有印象,與蘇菲第一天留在安妲提爾家時,這個男人就在房內四處奔走,幫忙上菜與收拾碗盤,把滿地殘渣的房子整理得乾乾淨淨。

「沒有。」

「我記得那個叫蘇菲的談了很多你的事。」男人低頭刷著地板說:「你們馬戲團令人印象深刻⋯⋯但我以為你們是一起行動的。」

「蘇菲!」盧恩眼睛一亮。

「喔,是啊。她是個有著燦爛笑容的好女孩。」男人想了想,抬頭朝盧恩露出嚴肅的表情說道:「對了,我叫威爾漢。」

會說蘇菲是個好女孩,肯定也是內心溫暖的人吧。盧恩開心地頻頻點頭,瞬間對眼前的男人產生好感,卻忽然想起這個名字有些耳熟,剛剛才從別人口中聽過。

「威爾漢。聽過。」他迅速說:「史特凡斯說,你跟盧恩一樣,是個麻煩。」

「哈,他這樣說?那我倒是很好奇,你哪裡讓他覺得麻煩了?」威爾漢苦澀地牽起嘴角,似乎也沒有生氣。

「不知道。盧恩只是,想找家人。」

「家人?」

「那是,蘇菲,希望我,做的事。」他猶豫了幾秒後才點點頭。「所以,必須去做。」

威爾漢停下手邊的動作,似乎直到此刻才認真地打量盧恩。

但是他的手才剛停下,身上就多了塊抹布,以及緊接著從船邊靠近的連聲訕笑。「南方人,手怎麼停下來了,不喜歡船嗎?如果你更擅長撿垃圾,來啊,這裡就有一個。」兩個盧恩沒見過的陌生船員,將沾滿泥巴與屎尿的抹布丟在威爾漢腳邊。男人低頭看了一眼,伸出腳輕輕勾起抹布,將它踢向海裡。

「我叫威爾漢,跟你們一樣,都是安妲提爾的船員。」威爾漢一手撐在長刷子把柄上,另一手卻悄悄探向後背。

「別太囂張,南方來的,我們沒有要你說話。你連撿吃剩的骨頭都不配,別以為凡事都由安妲提爾說了算。」

「你們做起事情還真是毫無紀律,每個人各自有自己的規矩,只會用蠻力硬拚,真不明白這港口是怎麼撐下來的。」威爾漢悠悠抬起一側眉毛,像是認真地感到困惑。

「哈!那是因為我們夠強大!新來的,你說他是不是真的很蠢,連這點也不懂?」船員們將目標放在盧恩身上,惡意笑著朝他招手。「你是新來的流民吧?來啊,由你來教訓一下威爾漢,讓我們見識你的本領。」

「站著的人,做主。」盧恩拿著刮刀掃過船面。

「什麼?」

「安妲提爾說,沒結論的事,就打。你們打贏盧恩,盧恩才打他。打贏他,他才算蠢。」他說得飛快,好像為自己掌握了某種真理般堅定不已。

「好啊⋯⋯!」兩名船員咬牙,立刻改朝盧恩揮拳而去,只是不但被盧恩輕鬆閃避,甚至一轉眼便被反擊,兩人的身體都挨了一記結實的重拳,瞬間的巨大痛楚使他們倒在盧恩船邊呻吟。

「盧恩,贏了。」盧恩語氣逐漸肯定,然後繼續低頭清理船板。「那麼,威爾漢,不蠢。」

「搞什麼⋯⋯嗚!」等兩名船員能夠起身後,他們吃痛地抱著身子離開,威爾漢看著那副狼狽的景象,將藏在背後的手抽了出來。

「你還真是個怪傢伙。」威爾漢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。